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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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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稱霸南江幾百年的陸氏船隊一員, 軍頭在瞭望哨上站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這樣具有壓迫性的場景。

只見南江寬闊的江面上,幾十艘船正在迅速的靠近中。行駛在最前方的十艘船, 船頭和單側船身都架著黑色的火炮,如猛獸的尖牙利齒, 透著森森的殺機。

這十艘船造型十分奇特, 沒有船帆不說,船體也比普通的戰船高一些, 卻沒有船樓, 在江水中以極快的速度前行。

這個規模的船隊, 其實與陸家動輒幾十艘樓船齊頭並進的氣勢沒辦法比。可如今南江水戰的陰霾還沒散盡,南江口的船手可沒人敢小瞧這些無帆的怪船。

僅僅兩艘就打沈了半支船隊,大都統落江後至今生死未蔔, 今日竟然又多了八艘,封家這是打定主意要與南郡決一死戰了麽?!

嗚——

嗚嗚——

低沈的汽笛聲響起,回蕩在寬闊的江面上, 瞬間驚的軍頭回神。

他也顧不得向手下再交代什麽,連滾帶爬下了哨卡, 忙不疊進城去向上匯報。

事實上, 也不用他來報,南岸的住民都聽到了這悠長的聲音。

像是號角, 又像是威嚴的警告,混合著呼嘯的西風, 灌耳懾心。

要打仗了!

這是許多人的心頭同時湧上的念頭。

尤其當他們看到那些已經裝填完畢, 正在調整射擊角度的黑色炮口,一種難以抑制的恐懼便漫上心頭。

據說因為這些黑物件,東林場那邊日日掛起白靈幡。

據說因為這些黑物件, 半支南江船隊都沈入了江底。

就因為這些,東萊城破,舊京城破,少郎君重傷臥床。

封家靠這些黑物件得了大半壁江山,遇之非死即傷,無人例外。

這一次,輪到南郡了麽?!

收到消息的陸濤倒是沒有絲毫惶恐。

東林場已經造出了火炮,是一個征發徭役的鐵匠,在百般造不出適合做炮身的鋼料之後,靈機一動轉為用銅。沒想到,竟然一次就成功了。

銅制的炮身雖然造價昂貴,但銅制的延展性和散熱性都優於鐵,至少解決了炸膛的問題。

不過這樣造出來的火炮,卻並不能發射鐵彈丸。銅制的炮管較軟,遇高溫容易變形,需要把炮管造的更加短小粗壯,同時要在裏面添滿火雷粉,這樣才能保證彈丸射出。

鐵質的彈丸,由於冶鐵工藝不過關,常常在剛出炮口的時候就會炸裂,不如石頭造的來的穩定,用時和造價也不如石頭來的經濟。

陸家不差錢,但那是以前。

陸家在圍攻鼎豐城的時候就投入了不少物資,但鼎豐城並沒有帶來預期的收益,反而因為後續不能間斷的補給而成為了一個無底洞,吞噬了陸家不少家底。

在加上這兩天天災不斷,冬夏的氣候十分反常,饒是南郡良田萬頃,也架不住一輪接著一輪的幹旱和洪澇。更別說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之前邊城鬧疫病的時候,南郡也沒能幸免,死了不少的百姓,許多田產因為無人照料,在秋季幾乎絕收。

用銅鑄炮,與用錢鑄炮沒什麽區別,但這筆錢陸濤咬牙也是要掏的,畢竟關系到南郡陸氏的存亡。

但其他的地方,能省則省。

石料天然易得,沒什麽成本,城中又有做得熟手的石匠,只要把炮造得夠大,威力未必輸給墨宗那小子!

於是陸家的火炮,變成了銅制短炮身的造型。為了能提升性能,炮身和炮口都加大了許多,光是運送上船安裝就花了不少功夫。

如今,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陸家僅剩的幾艘小型樓船都加裝了巨大的青銅火炮。船一出港,萬眾歡呼,氣勢上甚至比邊軍的木船還要凜冽!

“那些邊鎮軍戶,定然不是我南郡的對手!”

一名陸家旁系郎君站在船頭,高冷地看著前方隱約列陣中的邊軍炮船,一臉傲慢道。

“如今的水戰不就是比拼個船大炮強?我等的船比他大,炮比他強,還有甚可怕的?”

“正是正是。”

他豢養的門客在一旁恭維道。

“陸家的炮架在船樓上,居高臨下,一炮便是200斤的石彈,什麽木船也得給打穿孔。”

“邊軍,敗了。”

正說著,對面似乎有了動靜。又是一聲悠長的汽笛響起,

江面上,原本靜止不動的二十艘船,忽然分成了分成了三個編隊,以幾乎封鎖江面的角度齊頭並進,迅速拉近了與南江船隊的距離。

轟——轟——轟——轟——轟——

第一輪密集的炮擊,開始了。

邊軍的船比不得陸家巨大,最大的幾艘不過是對面樓船的三分之一,但炮彈出膛的瞬間,這些木質的船體也只是發生了些微的晃動,位移距離並不明顯,依舊保持了行船的穩定。

走在最前面的幾艘陸氏兵船可算是倒了血黴,被這落雨般的攻勢砸了個正著。

他們甚至來不及拉開船上的火炮,船體就被炸得分崩離析,成為這場大戰的第一批祭品。

“開炮!快開炮!”

旁支郎君所在的座船距離第一批倒黴蛋不遠,眼見著撲面而來的硝煙,他連忙也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下一刻,陸氏船隊上也紛紛噴出了火舌,沈重的石彈被火雷粉艱難地推出炮彈,在空中劃出一個短促的拋物線,最終落在了邊軍船隊正前方的水面上,砸出一朵朵巨大的水花。

沒打中。

南江上,有一瞬間的靜默。在這一刻,無論是邊軍還是陸家,誰都沒有繼續發起攻擊,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出現短暫的真空。

無論是船上的分家郎君,還是在城頭親自督戰的陸濤,南郡一系的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結果震懾了。

他們萬萬沒想到,自家火炮的射程根本達不到對方的水準,連根寒毛都碰不到!

“炮筒短,火藥威力小,炮彈出膛的初速度嚴重不足。”

邊軍最大的一艘蒸汽船上,寧鋸子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對著身後的學員做了現場講解。

“之前你們交作業的時候,我記得有位生員是設計了這種炮來著吧?”

他視線環顧周圍,笑得十分和藹。

“我說這東西不實用,某些同學還不服氣,下課來找我理論了好一陣子。”

他手一指對面的陸氏船隊。

“現在你們看看,我可是冤枉了他?”

“上課的時候我跟你們講過,這種炮身雖然工藝簡單,但必須使用大量的火藥,甚至火藥會把炮身填滿,炮彈要露在炮口附近。”

“這種炮,彈道軌跡都是浮雲,根本不用聊精確度,因為初速太低,射程也短的可憐,想真正用上戰場,那得貼著敵方墻根,才能轟擊到目標。”

“費大價錢造這玩意,有什麽用?”

寧鋸子嘲諷技能大開,聽得身後的學員連連點頭。尤其那位和陸氏匠人撞了腦洞的生員,羞得很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這時候,站在最前面的三堂妹驀地舉手。

“寧先生,你之前上課的時候講過重心。我剛才大概估算了一下這炮的重量,他們把炮架在二樓,難道不怕重心失衡麽?”

聽她這樣問,寧非馬上投來讚賞的目光。

“你說的沒錯,重心失衡是一定的,因為陸家造的可不是鑄鐵炮,而是銅炮。”

他這樣說,生員們頓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而後便紛紛低下頭,在草紙本上飛快地演算了起來。

倒不是他們有多自覺,而是跟著寧先生這麽久,先生的套路多少也能摸到一些。他說是銅,上課又講過密度問題,接下來多半要他們估算重量和重心位置了。

為避免被問到的時候答不出,丟人現眼,還是先算一波比較實在。

寧鋸子滿意地看著小倉鼠們窸窸窣窣埋頭猛算,並沒有馬上下達第二輪炮擊的命令。

他要給陸家人留給表演的機會,讓他們用親身經歷解釋為什麽小船拉大炮是個悲劇,不給“後坐力”牌面,被打臉只是時間問題。

邊軍的船一直按兵不動,這樣的態度讓陸濤產生了錯覺。

他以為寧非是在嘲笑陸家的火炮射程短,沒準頭,故意擺出不畏懼的架勢,想要借此羞辱他。

想到這裏,城頭上的陸濤冷冷一笑。

他能爬到這個位置,臉面從來都不是重要的事,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他面上不動,冷靜地傳令全隊進發,趁著輕敵的邊軍裝模作樣時靠上去,讓他們也嘗一嘗被火炮轟擊的滋味。

射程短不要緊,只要達到射程不久可以了麽?!

至於對方回過神之後的反撲……邊軍就這二十艘船,多半是把家底都押了全註。他的船隊比對方多兩倍,犧牲前排幾艘船作掩護也足夠了。

雙方的距離在迅速拉近中,邊軍似乎也覺察到什麽,忽然開始調整炮口,似乎是在準備第二輪射擊。

行駛在最前方的幾艘南江船頓時沈不住氣,拉動火繩搶先射炮。在他們的預估中,射程大約應該快要搭邊,只要能搶在對方前面把對方擊沈,自己就算是安全了。

這一輪炮射,眼見著就快要達到對方的船頭。

分家郎君一喜,覺得再靠上去些,自己多半就能搶到一個頭籌,立刻命人馬上裝填石彈,他是絲毫沒有留後手,船樓上幾門火炮齊齊噴出石彈,如漫天花雨一般朝著邊軍潑灑。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十幾門大炮齊射的後坐力,瞬間破壞了船體的平衡,讓原本就因為重心過高而不甚穩定的行船變成了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隨著炮口噴射出長長的火焰,大船也轟然傾覆,朝著一側斜斜栽入南江之中。

在眾人驚愕到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船樓連帶著沈重的銅炮在半空斷落,重重砸中了後船。

轟——

接下來的南江,幾乎還是一場滑稽劇的大舞臺。

耀武揚威的陸氏火炮,傷敵和自傷的比例達到了一個可笑的程度,只要一發射炮彈,陸家的樓船就會發生劇烈的搖晃,因此傾覆在江水中的船只不知凡幾。

岸上的南郡百姓都看傻了。

他們怎麽都想不到,從來都是南郡之光的陸家船隊,竟然會因為發射火炮而翻船!

這……這……這到底是殺敵還是自殺?難不成陸氏船隊中出了叛徒?

岸上的百姓看不明白,可城頭的陸濤卻是心知肚明。

他閉了閉眼,知道仿制火炮一事徹底敗了。那個狡猾的棄子,不但引導他走上錯誤的道理,還誘使在上面投入了大量的金錢,人力和物力!

為了仿制火炮,陸家放棄了北進的機會,堵上大量的資源,死傷無數的工匠,最終不過是死巷裏掙紮,造出了一個似像非像的西貝貨,成為天下的笑柄!

而墨宗,卻是踩著他的臉面打出了威勢,趁他埋頭仿炮的時候急需力量,造出了足以扭轉戰局的船隊!

他早該想到的,以那人的機靈,怎可能在臨走之時留一個火炮給他們,明明那船都炸的粉碎了!

這是計,是針對他陸氏一族最惡毒的覆仇。

此消彼長,如今的陸家敗局已定,陸氏船隊被消滅,不過是個時間問題。那小子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回歸陸家,他自始至終,要的就是傾家滅族的結果!

敗了,到底是敗了,一招錯子,滿盤皆輸!

越想越是氣悶,胸口猶如壓上了一塊沈甸甸的石頭,喉頭一陣陣湧著腥甜的味道。

在隆隆的炮聲中,陸濤的身體緩緩倒了下去,他再也聽不到周圍親信和常隨的驚呼,黑暗籠罩了他全部的世界。

在意識隱約模糊的最後,他的視野中只有南江上格外蔚藍的天空。

藍,是真的藍,清澈和通透,一如他年少時曾經無比憎恨過的漠北草原,廣闊得不可思議。

那時候他窮困潦倒,掙紮存活,很少有機會躺在草地上看天。

結果掙紮一生,似乎與那時看到的也沒什麽兩樣。

原來,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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